2010年8月30日 星期一

2010年1月3日 星期日

夢中人

(1)

傍晚時份,黑夜到來之前,落日散發出餘暉,包裹著城市和忙碌一整天後疲憊的人們。淡黃的晚霞像水彩般滲入城市的每個角落;空地、後巷、行人路、大廈外牆,以及透過玻璃窗走進某建築物的一間咖啡店內。

寬敞的咖啡店裝修雅致舒適,褐色的牆壁掛上印象派的油畫,雖然不是出自名家手筆,但作為裝飾已很足夠,店子的椅桌大多是木製的,也有一些臨窗的暗紅色沙發。天花板的古典風扇緩慢地轉動著,靜靜地俯視川流不息的客人。

天恩躺在沙發上閱讀以色列小說的中譯本,淡黃的紙質、纖細的字體令他看得雙眼疼痛。他不時用手指托起眼鏡框搓揉眼睛。重複這動作數次後,他闔上書本放在桌上,抬頭望向店子的大門,似是讓眼睛得到休息,卻又像期盼某人的出現,然後失望的輕輕嘆息,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路人身上。在商場對開的空地,一個西裝筆挺的年青人拿著公事包來回踱步,天恩注視那男人的黑色皮鞋節奏明快地踏著石地,鞋底與地面接觸的霹啪聲宛如千里傳音般送到他的耳朵,與心跳的節奏同步。

[天恩。] 女孩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沉思。他回過頭看著女孩,帶著含蓄的微笑說: [小菁,這麼巧。] 天恩沒有告訴她三小時前已在這裡等著,為的是這刻和她的『偶遇』。小菁穿著白色連帽襯衣、牛仔褲、揹著輕巧的背包、及肩的長髮充滿光澤、眉宇間帶著一絲微笑。她略為彎腰低聲說: [我先更換製服,待會送你一杯飲品。]

天恩看見她的背影逐漸遠去,於是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。那個來回踱步的男人己離開了,沒留下一絲曾經停留在此的痕跡,無數的路人匆忙的趕路,每天在同一時間、地點擦身而過,或許感覺面善,但從沒有任何接觸、交流。他和這些路人甲乙相差無幾,每天準時上班、在相同的時間到達咖啡店、購買同一款咖啡和食物、準時的下班、購買同一款小食才離開,臨行前總會友善的和店員說再見。就這樣日復一日,他認識了當店員的她。

小菁把一杯剛煮起的咖啡遞給他,她坐在天恩對面的沙發,微笑著。

[謝謝,你煮的焦糖咖啡很香濃。] 他像是搜索話題似的略為停頓,問道: [你這麼晚才上班?]

[是的,今天上午休假。] 小菁拿起他放在桌上的小說,喃喃地讀了一遍書名,眉頭皺了一下。[『我從妳逃向妳』是什麼意思?] 她問道。

[其實我也不太明白,或許和男主角的太太辭世有關吧。]

[生離死別太痛苦了。]

[是的,假設,我是說假設。你深愛的伴侶因意外離開了人世,轉世成了另一個人。他有著過去的記憶和性格,但樣貌和身份與你所認識的截然不同。你還會一如既往地愛他嗎?]

她收起微笑,嚴肅認真地說: [我會如當初的愛他。愛一個人,不只是愛他的表面,重要的是內心。]

[我也是這樣想。很高興我們的想法一致。]

天恩就這樣待在咖啡店直到夜幕低垂,月亮靜悄悄的掛在漆黑的夜空,在矇矓的雲霧間若隱若現。然而城市並無絲毫睡意,街道依舊燈火通明,狹窄的行人道擠滿了人;有閒逛商店的、在食店用膳的、三五成群吃喝玩樂的,熱鬧的氣氛比日間更甚。剛才匆忙趕路的上班族已回到家裡享受天倫之樂、各家各戶的燈光構成一幅燦爛閃亮的圖畫,無需天文望遠鏡也能看見的銀河繁星圖。

天恩的注意力並不集中,目光時常從書籍移到忙碌著招呼客人的小菁。他注視她,長長的秀髮束了起來,隨著她的動作輕輕地擺動;一抹淡妝更能突顯她的清麗脫俗;她親切友善的聲音像樂曲般在他的耳朵迴盪著,宛如繞樑三日的動人樂章。隨著時間點滴的流逝,他的雙眼再次感到疲倦,於是把書闔上,喝一口咖啡,端著散發微溫的杯子,閉上眼睛休息一會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在睡夢中聽到熟悉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。原來是小菁,她已換上便服,坐在天恩對面。

[你看來很疲倦,睡得很深,但現在已十時多了,店子也準備關門。]

[噢,那麼我先告辭了。] 他手忙腳亂的執拾起來。

[你還未吃晚飯吧?附近有間餐館不錯。一起來嗎?]

[當然好,若你的男朋友不介意的話。]

同行的除了小菁的男朋友,還有咖啡店的同事。一行四人乘扶手電梯離開商場,經過大門外的石地,彷彿仍能聽見那男人的黑皮鞋在霹啪作響。他們轉入左面的小路,沿路的燈光較暗,不少垃圾在馬路旁堆積起來,即使清潔工每天盡責地執拾,垃圾依舊不斷從缺德的路人手中丟到地上。在馬路的另一邊,面臨清拆的商鋪早已結業搬遷,只剩下孤寂的氛圍。

他們步入餐館,大門的右側是收銀櫃檯,檯面放著電話、紙筆和一束乾花。精緻的時鐘掛在灰白的牆上,反光的玻璃面映照出對面牆的月曆。

店舖的間隔呈長方形,牆上貼滿食物的名稱和價格,像海報般點綴樸素的裝潢,一直延伸到水吧的位置。柔和的燈光透過水杯閃爍著變幻不定的光芒。經驗豐富的師傅以熟練的手勢沖調奶茶,經由店員在擺設齊整、盡用每一寸空間的玻璃桌子之間穿梭,送到小菁的手上。

[謝謝啦。] 小菁把杯子放在桌上後略為站起,輕輕拉著店員的手和她耳語,兩人小聲說大聲笑。隨後店員還笑瞇瞇的看著小菁的男朋友,她說: [恭喜恭喜,祝你們三年抱兩。] 話未說完已掩著嘴笑,同桌的人皆笑逐顏開,除了天恩,他強顏歡笑默不作聲,目光晃動不定,端著水杯的手也輕微發抖。小菁察覺他的心神恍惚,於是伸手在他面前搖晃,嚇得他把水杯打翻了。

天恩手忙腳亂的抹乾桌子,然後站起來說: [抱歉,我想起家裡有點事,先告辭了。] 說罷便匆忙的離開店子。

小菁發覺他忘了拿走背包,於是連忙追趕他,天恩在對面街的人行路上聽見她的呼喚,一股傻勁突然湧上心頭,那怕是不能開花結果。就在他折返的同時,一輛貨車朝他猛地撞來,車頭燈的光芒不斷侵入他的瞳孔,震耳欲聾的剎車聲像撕裂地面般尖銳。隨著貨車的逼近,死亡的氣息逐漸籠罩著天恩。

一聲巨響過後,四周變得一片寂靜,在天恩眼前的,並非天堂,亦非地獄。只是一直待著的咖啡店。他喘著氣,良久才回過神來,也才發覺小菁坐在對面,一臉憂心的看著他。

[你怎麼了?作惡夢嗎?] 小菁拿著手帕替他拭去臉頰的冷汗。

他苦笑一下說: [是的,可能工作壓力太大。] 剛才的夢境仍瀝瀝在目,心有餘悸。

她溫柔地說: [你還未吃晚餐吧?附近有間餐館不錯。一起來嗎?]

似曾相識的說話,令天恩一時間也反應不來,然而他又怎會拒絕小菁的邀請呢,夢,畢竟並非真實。

(2)

晨光從窗簾的縫隙悄然溜進凌亂的臥室,窗臺的花瓶的影子時而摸索書桌上的鬧鐘、書籍、電話,時而滲進衣櫃的門縫,一直延伸到房間的盡頭,在觸及門柄的一瞬間突然縮退回去,退到窗臺處,覆蓋著正在爬行的螞蟻。不久,門柄發出轉動的聲音,推開了,一個男人筆直的佇立著。

男人的左手依舊握著門柄,他環視凌亂的房間:書籍東倒西歪的置放在殘舊的書架上;梳妝台上堆滿林林總總的偶像商品;地上滿布塵垢、垃圾、廢紙、光碟、漫畫,還有髒衣服和底部朝天的皮鞋;微型音響的上方是一幅偶像海報,卻又有一相架疊在海報前方偏右的位置,相片中的女士穿著雪白婚紗、配戴簡約的手飾和樸素的淡妝,顯得清秀而脫俗。男人的目光停在床上的天恩身上,他眉頭略皺,望著兒子乾咳了兩聲,示意他快些起床梳洗。

天恩抱膝坐在床上,呆望床舖上的印刷精美的請帖,寂靜的房間只有他深沉的呼吸聲和嘆氣聲,偶爾滲進的陽光瞬即被冰冷和混亂的氛圍所淹沒。在這似乎凝滯的空間,時間並沒有因此而減慢或暫停,一分一秒悄然逝去,當鬧鐘的時針再次移動時,大廳又傳來父親對起床後必順吃早餐的語重心長的訓話。天恩耐不住煩人的忠告,他輕揉眼睛,抹去眼眶的淚水,拿起請帖往背包裡塞,略為梳洗更衣便準備離開。

臨行前並沒向父親交代往哪兒去,甚至連瞥對方一眼也省掉。關上大門,眼眶的淚水再次湧出,為免鄰居看見他流下男兒淚,天恩不乘搭電梯,改用髒亂不愖的後樓梯。他邊哭邊走,突然一個錯步讓他摔了重重的一跤。他坐在地上搓揉扭傷的左腳,表面並無傷痕,但那疼痛卻是直達心屝的痛。休息廿多分鐘後才能站起來,一拐一拐的離開。

中午,猛烈的陽光弄得街上熱烘烘的。咖啡店的百葉簾稍為阻擋刺眼的光芒湧進,好讓臨窗的座位不致太悶熱。或許因外頭熱氣難當,不少學生和婦女走進咖啡店休憩,天恩行了一圈也找不著坐位,只好拿著凍飲在門外渡步,扭傷的腿已沒那麼痛,但晚上還得看醫生才行。

他挨著店子的玻璃門呆站,大約兩時許,一個熟識的身影在眼前出現,是小菁。她的長髮散落在肩上,隨著步伐輕柔地飄逸,雙眼充滿神采,臉色白裡透紅,散發出蜜運中的女性的獨有氣質。

[你又約了朋友在這裡?] 小菁看見天恩站在門外,有點詫異。在過去的半年來,幾乎每兩天便在店子看見他,他每次也解釋說約了朋友在店子等候,然而從未察覺他的朋友何時來了,何時走了。日子久了,難免有點疑惑,何況今天並非周末,她滿臉疑惑的問: [今天不用上班嗎?]

[今天放假。] 他沒多說什麼,只是微笑著,眼神有點恍惚。

[那麼,我先工作了。] 在她進入店子時頓了一下,像突然醒起遺忘了的事情,她轉身對天恩說: [對了,婚禮那天早些來拍拍照。請帖附有地圖,找不著再致電給我也可以。]

天恩只是支吾以對,一直凝望她進入咖啡店,直到瞳孔被淚水模糊,快看不見眼前景物時才轉身離開。他在行人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,宛如炎夏的陽光令他汗流浹背。他抬頭望向天空,心裡嘀咕天文台還預報今天會下大雨,顯然是錯誤報告。為免變成烤爐中的燒豬,他決定到電影院看戲,冷氣長期開放的影院固然是乘涼的絕佳選擇,然而放影時黑漆漆的環境才是他所渴求的;容許他的淚放縱地狂湧。

晚上的天氣和日間正好相反,帶點寒意的晚風牽動烏雲緩慢地從此方飄到彼方,飄到灣仔某中醫館的頭上。天恩步出醫館,左腳腳踝已用藥包紮妥當,他是當晚最後一個客人,在醫生準備離開前衝入醫館。當他看著醫生揚長而去時,一個女孩像跑一百米田徑似的衝來,可惜始終遲了一步,卻剛好和天恩打個照面。

[小菁?] 天恩有點錯愕,卻不知應說些什麼。

[剛才在店子弄傷了手腕,下班時已很晚,始終趕不及。] 她揉搓右手,還作了一個鬼瞼。

[真巧,我傷了左腳,你傷了右手。] 說罷,他倆準備離開,就在此時,豆大的雨點突然如瀑布般轟炸地面,他們只好躲在醫館的屋檐下避雨。半小時過去了,毫不減弱的雨勢給天恩一個和小菁獨處的機會。小菁主動說話,和他閒聊一些新聞、電影、咖啡店的趣事、婚禮的籌備情況等等。忽然,小菁用關切的語氣問道: [你有心事嗎?你的樣子看來很憔悴。]

天恩猶豫了一會才說: [我,暗戀一個女孩很久了。] 他在心裡千叮萬囑自己別說出女孩的名字。

[那麼去追求她吧,男孩要主動。若等到她和別人談戀愛甚至結婚了,一切便太遲。]

[但我和她是朋友,怕這樣會影響彼此的友誼。] 這既是他的心底話,也是試探對方的想法。

[或許她會覺得你很勇敢也說不定,若埋藏在心裡,可能會後悔一世呢。]

天恩沉默了一會,在深呼吸後終於鼓起最大的勇氣說我喜歡你。但在說話的同時,小菁的電話響了起來。兩人獨處的空間除了沙沙的雨聲,還有小菁和男朋友傾談的話聲。

(3)

照相機的焦點集中在新娘子身上。新娘的父親牽著她的手步入教堂,踏上那紅地毯,在結婚進行曲的伴奏下,將她疼愛的女兒交給眼前他所信賴的男子。

在神聖莊嚴的氛圍下吐出『我願意』這個代表永垂不朽的愛的誓詞後,在交換戒指的瞬間,新娘哭了。她感受到他們已是一體,無名指上的婚戒是雙方真愛的憑證,具有兩個靈魂相互連繫的深層意義。新郎也哭了,他凝望紅了眼的新娘子,心底湧上未能言明的激動情緒,彷彿能娶她過門是上帝的恩賜,奇蹟中的奇蹟。

落淚的還有拿著照相機的天恩。他的鏡頭下只有小菁,其他人物諸如新郎、伴娘、伴郎等等全都留給在旁的專業攝影師負責。他偷偷拭去淚水,默默的拍照,在小菁拋花球的時候,他悄悄離開,不驚動任何人。

天恩拿著剛沖印好的照片回公司,他把最喜歡的一張放置在辦公桌的相架中。同事瞥見相片中穿著婚紗的女子,無不詢問他何時結婚了。天恩沒回答,只是微笑著。他看著照片中的小菁,幻想自己是那幸福的新郎,然後又安慰自己說,有幸參加婚禮已是福氣了。

婚禮後不久,天恩毛遂自薦前往國內的分公司訓練當地的員工,為了忘掉明知愛不得卻又偏偏愛上了的她。國內的刻板生活就像戒毒營般迫使他戒除每天到咖啡店的習慣,工餘、週末時再也不能藉詞見她一面,取而代之的是行山、釣魚等活動。

轉眼間兩個寒暑過去,訓練結束了,思念卻從未變淡。他回港後立即前往那間咖啡店,他在店外徘徊了好一會兒才進去。他發現小菁並不在,於是詢問當值的店員,但那些從別的分店調動來的店員並不知道小菁是誰,他只好失望的離開。在國內訓練的期間,他努力嘗試忘記她,但兩年後的今天仍是這麼惦念。

外面正下著微雨,商場的地面濕漉漉的,心不在焉的他連傘子還沒打便摔了一跤,觸痛了左腳的舊患。他只好一拐一拐的前往醫館,當他進入醫館的瞬間,腳突然不痛了,換來的是崩得緊緊的心和紅了的雙眼。他坐下,在雪白的長椅只有他和小菁,兩年不見,有著談不完的話題,當天恩問及她的婚姻生活時,她的眼眶泛著淚光,隨即搓揉右手說做家務時弄傷了,很痛,很痛。

離開醫館時,雨下得很兇,他倆只好站在屋檐下避雨。突然,小菁問天恩是否蜜運中,他率直的回答沒有。她又問他是否仍喜歡當年暗戀的女孩,他也如實的說仍然喜歡。聽罷,她再次落淚,正當天恩以為她是因疼痛而哭時,她說出了令他驚愕的事:最近,她發現丈夫有外遇,和他爭執時撞傷了手腕,那男的把婚戒丟在地上便揚長而去,當日的承諾已蕩然無存。

小菁續說: [那天晚上,我是確切的聽到你說喜歡誰,如果當日我愛的是你,或許今天....] 話未說完,她突然冒雨奔跑離去,天恩當然緊追其後,一邊跑一邊叫喊她的名字,在胡亂橫過馬路時,一輛巴士猛地撞來,車頭燈的光芒不斷侵入他的瞳孔,震耳欲聾的剎車聲像撕裂地面般尖銳,死亡已迫在眉睫。

當天恩恢復意識時,他發覺自己躺在病床上,而小菁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睡著了,這時他再也按耐不住激動的情緒,連忙伸出右手緊握她的手腕。突如其來的動作不僅驚醒了她,還驚動了她的男朋友。小菁著他去找醫生來,她告訴天恩,自從那天晚飯後被貨車撞到,他已昏迷了十天。

原來他向小菁表白、參加他們的結婚典禮、離開香港、再遇見小菁、被巴士撞倒等事全都是夢。幸好那是夢,他真的不願看見小菁受苦,不願她悲傷。

但回想那如真實般的夢境,在這一刻又應否向她表白呢?在還未太遲的時候。

天恩咬咬嘴唇,作了一個決定。

(完)

2006年4月5日 書
2007年5月30日 修

回憶

晚秋的夜,漆黑接管城市的每個角落,不是幾乎,而是完全地沒入絕對的黑暗當中。窗邊的風鈴像標本箱內的蝴蝶,飛舞的本能被抑制,懸掛在凝固的時空。窗外室內的沉靜一度讓耳朵產生嗚動,尖銳而持久,縈繞不休。

我仰臥在六尺的睡床上,睜大空洞的眼睛凝視天花板的某一點,心裡回憶關於她的點滴。細碎的、模糊的記憶片段雜亂無章地浮現,像投影機般打在天花線所圍繞的畫布上。那不過是數個寒暑的事,卻以黑白的粵語長片的形式呈現。

最先影入眼簾的是她的背影,在瀝青所鋪的行車路上晃動,走向不遠處的建築物。她的凌亂的長髮、殘舊的衣物、細小的身軀、搖曳的步伐,一切的一切在懸浮著塵埃的無風的空間逐漸變得模糊,逐漸失去輪廓。

我瞇著眼觀察記憶所構成的畫面,嘗試找出那些被忽略的,被遺忘的細部。但正如再三觀賞同一部電影,已知的情節總會再度上演。於是,我再次聽見急煞車的尖銳聲音。於是,我再次看見柔弱的她在粗糙的行車路上顫動。

回憶所建構的光影已然消失於踏實的虛無當中。然而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卻在腦海裡持續地放影,心底再次湧上難言的悲傷。空氣凝滯的夜忽而刮起風來,樹梢在互相碰擊下發出如電波雜訊的沙啞聲響。我起床走近窗邊,探頭望向外面的世界,嘗試搜索出還能辨識的物事,然而一切的一切已被無止盡的黑暗所吞噬。

無止盡的黑暗所吞噬的終究會在晨曦的微光中釋放,但悄然飄離身軀的一縷輕煙卻無聲地從指縫溜走,一去不復返。在想像的空間中,她沿著那血跡斑斑的行車路一直向前走,在赤裸的腳掌扎滿碎石鐵屑的同時,來到道路的交會處。形態各異的猛獸在眼前穿梭,重金屬般深沉的呼吸、灰黑迷惑的氣息、踐踏大地的吼叫,如反覆的湍流在狹窄的河道湧進又退去,湧進又退去。她向前踏出一步,迎著咫尺之遙的暴徒所揮動的尖銳刀鋒。一切在秒針還來不及移動的瞬間發生,輕描淡寫地解脫命運的沉重和複雜。

我仰臥在六尺的木板上,睜大空洞的眼睛凝視有限的天空,心裡回憶關於生的點滴。

晚秋的夜,死寂接管生命的每個角落。

2009年9月6日 星期日

蝶戀

蝶戀

凌晨六時十三分。沉睡中的星城很寧靜,郊外尤甚。長街冷清得很,沒有路人。微黃的街燈映照樹梢,疏落的葉片投影在路上隨風搖曳,宛如鬼魅潛行。隨著車門關上,一切只能以嘆息作結。

抵達星城時已接近黃昏,我在機場雇用一架出租車前往旅館。沿途,司機滔滔不絕的訴說生活艱苦、家庭重擔難當等事。我對他的生活絲毫提不起興趣,一直沉默不語地看著移動的景色。三十分鐘後,我們已離開市區,駛向綠意盎然的郊外,穿過羊腸小徑後進入寬闊的石路。路旁聳立著古典的街燈;一盞,兩盞,三盞,一路上我點算著街燈的數目。在抵達旅館時,兩旁共有六十二盞燈,若把旅館櫃檯的油燈也計算在內,總數是六十三盞。

後來她告訴我,六十三是她的幸運號碼。

我推開厚重的房門,扭開房間的燈,坐在沙發上凝望懸掛在天花板的古老風扇。油漆剝落近半的扇葉緩慢地轉動,我的目光隨之緩慢地轉動,我以為疲憊的身體也在緩慢地轉動。

睡醒,應該說被敲門聲弄醒,我打著呵欠應門。一位笑容可恭的服務生佇立在門前,手上提著一只藤籃。她伸出瘦削的手遞給我一封信,是營火晚會的邀請函。

我倚在陽台的欄杆觀賞日落;雲霞中偶有鳥兒追逐嬉戲,輕聲的唱著歌兒;微風輕拂,花香淡然飄至;茂密的樹林、山坡小溪、沙地石路均浸染在一片金黃色之中。

忽然,我聽到鞋跟踏地的聲音。循聲而望,瞥見隔鄰的陽台上,一個少女正在翩翩起舞。她的舞姿輕快熟練,長裙秀髮如輕紗絲絹般飄逸,不施胭脂的臉頰,份外嬌悄迷人。在我看得入神之際,一把男聲呼喚她回到房間內。看著人去樓空的陽台,我心血來潮,從行李箱拿出繪畫的工具。我安放好畫架,透過畫筆描繪出少女的舞姿--在日落餘暉映照下的翩翩彩蝶。

她熱愛舞蹈。願望是在百合花海和心愛的人共舞。可惜他不懂跳舞,亦不喜歡百合的香味。

翌日,旅館舉辦了營火晚會。十來個租客圍著火堆載歌載舞、吃酒吃肉。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愉快地飛舞的蝴蝶身上,她的舉手投足也吸引著我。當她在我身邊經過時,我們四目交投。我向她微笑,她亦報上燦爛的笑容。忽然,我感到有人在窺視我。是那男人,我感覺到的。

晚會結束後,我在房間拿起畫筆,閉上眼,回想剛才的情景。然而,我彷彿看見蝴蝶在流淚。她淚汪汪的看著我,嘴唇微弱地動。我側耳傾聽她的話語,良久,終於辨認出那是哭泣聲,而且愈來愈響亮和尖銳。我回過神來,敲響隔鄰的門。那男人看見我,二話不說便呯一聲把門關上,然後又是爭吵和哭泣的合奏。

我在房間點起香煙長嗟短嘆起來。忽地想起南唐中主的笑言:「吹皺一池春水,干卿底事?」情侶間的爭執又豈是外人所能管?想必是我孤單空虛的感覺作祟,輕易動情的天性使然,才會滿腦子想著她--別人的情人。

凌晨二時,他們終於停止吵鬧。凌晨五時,爭執聲又再死灰復燃。不久,隔壁傳來猛力關門的聲音。當時我站在陽台抽煙,瞥見蝴蝶跌跌踫踫的奔向旅館東面的樹林,路上只有她的腳印。我提起油燈追上她的腳步,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保護她。

穿過樹林後是一片泛起晨光的花海。她站在花叢間,並沒有像蝴蝶般起舞;粉紅色的睡袍和及肩的長髮任由和風吹拂,偶爾還傳來哭泣聲,宛如憂傷的天使。我不敢趨前打擾,躲在樹叢中,凝望她。

突然,一陣強風颳起,弄得樹葉沙沙作響。風過後,我發現她疑惑地瞪著我。我連忙為自己辯護,解釋說是擔心她的安危才跟著來。她聽後對我微笑,然後伸手指示某個方向說,那邊的湖很美。

我們坐在湖畔,湖水清澈泛藍,垂柳的倒影搖搖曳曳。她抬起頭看著天空,沉默半晌。春天的湖畔沒有蟬鳴,只有我倆的呼吸聲。

「我和他是在這裡認識的。」她說。我把目光投在她精緻的臉頰,默不作聲。她開始敘述她和他的故事。

某年六月,她獨個兒在星城遊覽,剛巧在這旅館下榻。晚上,她在湖畔乘涼時遇上他。他外表俊俏、幽默風趣而且學問淵博。他們結伴遊山玩水,相處時已互生情愫。在他們結識後第十三天的傍晚,他在湖畔向她表白,當時剛好是六時十三分。自此,她便把六十三這數字當作自己的幸運號碼。

今天是他們的相識紀念日,他送她千朵玫瑰,她卻感到失望,繼而吵架。「我跟他說了千百遍,我喜歡的是百合,但他依然送我玫瑰。於是我們吵起架來。」說著,她的眼眶泛起淚光。「但我開始後悔為此小事和他爭執。」

「回去吧,他一定很焦急地尋找你呢。」我遞給她手帕拭掉淚水。

我們步入樹林不久便看見她的男朋友在不遠處。他提著油燈東張西望,呼喚她的名字,聲線帶著焦慮。她跟我道謝後便匆匆的奔向他身邊。忽然,一陣風颳起來,落葉打在我的面頰。風過後,她已在他身旁,緊緊的擁抱著。我弄熄手上的油燈,躲在粗壯的樹幹後。這裡已沒有容納我的空間,過客始終是過客,只能經過,卻無容身之處。我看著他們遠去後,才點燃油燈緩步回到旅館。

古老風扇依舊刻板的轉動著,扇葉的油漆最終會全數剝落,赤裸裸的等待被棄置的一天,宛如我的人生。我坐在床沿端詳為她畫的那幅畫。忽然間,我驚覺那只是我對另一個她的思念--在滂沱大雨的晚上對我的表白一笑置之後揚長而去的女孩。細想之下,蝴蝶和她確實有幾分相似;修長的秀髮、嬌俏的臉蛋,同樣喜歡跳舞和百合花。更重要的是,她們也有男朋友。

已經過了數個寒暑,我還是忘不了她。即使來到這遙遠的星城遊歷,回憶依然跨洋度海的襲來。我只好再次上路,往更遙遠的他方,直到思念消散得無形,失落在時間的洪流。

凌晨六時十三分。我坐上出租車,逐漸遠離旅館。一路上我點算著街燈的數目;一盞,兩盞,三盞。

(完)

2006年5月14日

2009年4月10日 星期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