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9月6日 星期日

蝶戀

蝶戀

凌晨六時十三分。沉睡中的星城很寧靜,郊外尤甚。長街冷清得很,沒有路人。微黃的街燈映照樹梢,疏落的葉片投影在路上隨風搖曳,宛如鬼魅潛行。隨著車門關上,一切只能以嘆息作結。

抵達星城時已接近黃昏,我在機場雇用一架出租車前往旅館。沿途,司機滔滔不絕的訴說生活艱苦、家庭重擔難當等事。我對他的生活絲毫提不起興趣,一直沉默不語地看著移動的景色。三十分鐘後,我們已離開市區,駛向綠意盎然的郊外,穿過羊腸小徑後進入寬闊的石路。路旁聳立著古典的街燈;一盞,兩盞,三盞,一路上我點算著街燈的數目。在抵達旅館時,兩旁共有六十二盞燈,若把旅館櫃檯的油燈也計算在內,總數是六十三盞。

後來她告訴我,六十三是她的幸運號碼。

我推開厚重的房門,扭開房間的燈,坐在沙發上凝望懸掛在天花板的古老風扇。油漆剝落近半的扇葉緩慢地轉動,我的目光隨之緩慢地轉動,我以為疲憊的身體也在緩慢地轉動。

睡醒,應該說被敲門聲弄醒,我打著呵欠應門。一位笑容可恭的服務生佇立在門前,手上提著一只藤籃。她伸出瘦削的手遞給我一封信,是營火晚會的邀請函。

我倚在陽台的欄杆觀賞日落;雲霞中偶有鳥兒追逐嬉戲,輕聲的唱著歌兒;微風輕拂,花香淡然飄至;茂密的樹林、山坡小溪、沙地石路均浸染在一片金黃色之中。

忽然,我聽到鞋跟踏地的聲音。循聲而望,瞥見隔鄰的陽台上,一個少女正在翩翩起舞。她的舞姿輕快熟練,長裙秀髮如輕紗絲絹般飄逸,不施胭脂的臉頰,份外嬌悄迷人。在我看得入神之際,一把男聲呼喚她回到房間內。看著人去樓空的陽台,我心血來潮,從行李箱拿出繪畫的工具。我安放好畫架,透過畫筆描繪出少女的舞姿--在日落餘暉映照下的翩翩彩蝶。

她熱愛舞蹈。願望是在百合花海和心愛的人共舞。可惜他不懂跳舞,亦不喜歡百合的香味。

翌日,旅館舉辦了營火晚會。十來個租客圍著火堆載歌載舞、吃酒吃肉。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愉快地飛舞的蝴蝶身上,她的舉手投足也吸引著我。當她在我身邊經過時,我們四目交投。我向她微笑,她亦報上燦爛的笑容。忽然,我感到有人在窺視我。是那男人,我感覺到的。

晚會結束後,我在房間拿起畫筆,閉上眼,回想剛才的情景。然而,我彷彿看見蝴蝶在流淚。她淚汪汪的看著我,嘴唇微弱地動。我側耳傾聽她的話語,良久,終於辨認出那是哭泣聲,而且愈來愈響亮和尖銳。我回過神來,敲響隔鄰的門。那男人看見我,二話不說便呯一聲把門關上,然後又是爭吵和哭泣的合奏。

我在房間點起香煙長嗟短嘆起來。忽地想起南唐中主的笑言:「吹皺一池春水,干卿底事?」情侶間的爭執又豈是外人所能管?想必是我孤單空虛的感覺作祟,輕易動情的天性使然,才會滿腦子想著她--別人的情人。

凌晨二時,他們終於停止吵鬧。凌晨五時,爭執聲又再死灰復燃。不久,隔壁傳來猛力關門的聲音。當時我站在陽台抽煙,瞥見蝴蝶跌跌踫踫的奔向旅館東面的樹林,路上只有她的腳印。我提起油燈追上她的腳步,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保護她。

穿過樹林後是一片泛起晨光的花海。她站在花叢間,並沒有像蝴蝶般起舞;粉紅色的睡袍和及肩的長髮任由和風吹拂,偶爾還傳來哭泣聲,宛如憂傷的天使。我不敢趨前打擾,躲在樹叢中,凝望她。

突然,一陣強風颳起,弄得樹葉沙沙作響。風過後,我發現她疑惑地瞪著我。我連忙為自己辯護,解釋說是擔心她的安危才跟著來。她聽後對我微笑,然後伸手指示某個方向說,那邊的湖很美。

我們坐在湖畔,湖水清澈泛藍,垂柳的倒影搖搖曳曳。她抬起頭看著天空,沉默半晌。春天的湖畔沒有蟬鳴,只有我倆的呼吸聲。

「我和他是在這裡認識的。」她說。我把目光投在她精緻的臉頰,默不作聲。她開始敘述她和他的故事。

某年六月,她獨個兒在星城遊覽,剛巧在這旅館下榻。晚上,她在湖畔乘涼時遇上他。他外表俊俏、幽默風趣而且學問淵博。他們結伴遊山玩水,相處時已互生情愫。在他們結識後第十三天的傍晚,他在湖畔向她表白,當時剛好是六時十三分。自此,她便把六十三這數字當作自己的幸運號碼。

今天是他們的相識紀念日,他送她千朵玫瑰,她卻感到失望,繼而吵架。「我跟他說了千百遍,我喜歡的是百合,但他依然送我玫瑰。於是我們吵起架來。」說著,她的眼眶泛起淚光。「但我開始後悔為此小事和他爭執。」

「回去吧,他一定很焦急地尋找你呢。」我遞給她手帕拭掉淚水。

我們步入樹林不久便看見她的男朋友在不遠處。他提著油燈東張西望,呼喚她的名字,聲線帶著焦慮。她跟我道謝後便匆匆的奔向他身邊。忽然,一陣風颳起來,落葉打在我的面頰。風過後,她已在他身旁,緊緊的擁抱著。我弄熄手上的油燈,躲在粗壯的樹幹後。這裡已沒有容納我的空間,過客始終是過客,只能經過,卻無容身之處。我看著他們遠去後,才點燃油燈緩步回到旅館。

古老風扇依舊刻板的轉動著,扇葉的油漆最終會全數剝落,赤裸裸的等待被棄置的一天,宛如我的人生。我坐在床沿端詳為她畫的那幅畫。忽然間,我驚覺那只是我對另一個她的思念--在滂沱大雨的晚上對我的表白一笑置之後揚長而去的女孩。細想之下,蝴蝶和她確實有幾分相似;修長的秀髮、嬌俏的臉蛋,同樣喜歡跳舞和百合花。更重要的是,她們也有男朋友。

已經過了數個寒暑,我還是忘不了她。即使來到這遙遠的星城遊歷,回憶依然跨洋度海的襲來。我只好再次上路,往更遙遠的他方,直到思念消散得無形,失落在時間的洪流。

凌晨六時十三分。我坐上出租車,逐漸遠離旅館。一路上我點算著街燈的數目;一盞,兩盞,三盞。

(完)

2006年5月14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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